你一生的故事 陈灿/刘峰 (7)

刘峰是在游泳池边找到林丁丁的。

那时她坐在泳池边一个劲儿的抹泪花,看到刘峰过来了,气得把脸埋进了膝盖,她哭得单薄的肩膀轻微地战栗起来,抽泣着问,你……你来干什么!

刘峰无奈的在她边上坐下,深深地吐了口气,他为人老实,平日里都是闷头干事的那种人,那些安慰或是哄得小姑娘心花怒放的内行话基本讲不来,于是好半天才轻轻地说了句,小林,你别哭了,我……

戛然而止的尾音更轻柔了一些,林丁丁似乎听到他瓮着声气的叹息了下。

林丁丁何尝不知道哭是没用的,但人言可畏的,她一个女儿家 平白被人背后嚼舌根,心中越想越气,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清汤挂面的脸颊上满身泪痕,她一抽一噎的数落刘峰,都怪你,要不是你……你知道他们现在怎么在背后说我么,说我腐蚀你,说我不知廉耻,还说我是这支队伍里的臭虫,一锅好粥就被我给弄脏了,刘峰……我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又……不关我的事!明明不是我!

她狠狠地用掌根抹了把眼角的泪,抬高下巴看着刘峰,刘峰,我该怎么办呀?

林丁丁楚楚可怜的样子让他觉得喉咙口像是卡了块刺,在嫩肉里越陷越深,那种无法缓解的钝痛像节节攀升的藤蔓一般,折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个女孩因为他的缘故而遭受这么多的言语辱骂,他忽然意识到刚刚过去的那场运动,人们在经历巨大的疲乏和虚无,并不存在什么反省和忏悔,他们甚至内心蠢蠢欲动,想要击垮这个被恶言缠身的女孩。

那如果林丁丁遭受不住那些流言执意要讲出他和陈灿的事呢,他知道他和陈灿爱得纯粹,坦荡,可当这些被无情地曝露在阳光下,他和陈灿会遭受些什么呢?

想到这里他的瞳孔微收了一下,像是一盆凉水从头顶无情地浇灌下来,心尖都颤栗着发寒。

他不敢往下想,画面却一幕一幕的上演,陈灿跪在操场水泥地上被人吐口水的样子,陈灿被人骂着“龌龊”“恶心”“不男不女”双目赤红却又没法回嘴的绝望,还有他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嘲讽,变了法儿的辱骂,最后心头被戳得血肉斑驳,带着一身狼狈地离开这座红楼……刘峰忍不住闭了闭眼。

林丁丁哭够了,嗓子沙哑起来,都不再跟同往常一般甜得腻人,她想去拽刘峰的衣角,把心里边最后一个念头同她讲。

她往刘峰那双温和的眼睛望进去,看到了茫然,哀伤,无奈,她愣住了,犹豫不决的咬住了嘴唇,可再一个恍惚之后,刘峰却笑起来了,他的眼睛还是没有光彩,却多了一份坚定。

他淡淡的说,小林,你去举报我吧……

林丁丁漂亮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了,她嘴唇颤抖起来,刚刚要到嘴边的话一个字也讲不出,许是因脑子被震得一片空白。

我……我怎么能举报你呢!林丁丁啜泣声越来越明显,但她不敢敞开声大哭,于是断断续续的,裹挟着犹豫的讲,我要是……要是……跟政委讲实话,说不定……

她的眼睛亮起来,连小梨涡都跟雨荷初露一样,再一回充满了朝气。

刘峰的眼睛里晦暗得更彻底了,他的整张脸灰蒙蒙的,仿佛是调错了色彩的颜料盘,加再多光鲜亮丽的色彩也于事无补,他打断林丁丁,小林,什么是实话,什么又是真相?

他哽咽了一下,喉结缓慢的滚动着,你要我把一切都推到他身上,对吗?

林丁丁咬了咬嘴唇,眼里含着泪没说话。

刘峰眼里死气沉沉的,笑容都染上苦涩,你根本就不了解他,他是这世上对我最好的人。说到这儿他声线都发颤了,然后他咬了咬嘴唇,努力将些情绪克制住了,露出一个讽刺的笑,瞧我,我跟你说这些干什么。

那声音低了下去,显得脆弱而苍白无力,他认真的对上林丁丁的眼睛,小林,其实我就是想跟你说,陈灿对我是掏心窝子的好,我要是害他,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他不怪林丁丁,也不怪陈灿,更不怪自己,要怪就怪这命运吧!

林丁丁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她声音染上了哭腔,又是不安又是觉得不可思议的看他,刘峰,你怎么能为他做到这种地步呢?

***

陈灿看见那块棕色边带的手表时,眼睛蓦然间亮了起来,想着刘峰一边嘴上数着他花钱不计数,一边把那块表宝贝似的捏在手里边用布小心翼翼擦拭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扬起来。

老板探着脑袋,笑眯眯的问,小伙子,送给对象呢?

陈灿被戳中心思,羞得抓耳饶腮的把眼角垂得低低的,八字没一撇呢,哎大爷,您给少点吧。

哦,人姑娘没答应,是吧!

也不是不愿意,就是……他傻乎乎的接着话茬,看到老板的表情后才意识到自己透露太多了,于是把嘴闭得严严实实的。

老板眼中精光闪闪,跟这半大的毛头小伙子打太极,话不讲中心,往无关紧要的事儿扯摆,什么我有个侄女,过年才满19,或者我看对面那个买糖果的小姑娘长得水灵……

陈灿这下哭笑不得,嘴都快咧到耳根子去了,直说,大爷,我这辈子就认定他一个了,谁都不要,真的,他特别好。

老板噢了一声,颇有些失望,好奇的端详了下他手里的表,姑娘一定漂亮吧,看把你急得!

陈灿抿嘴笑起来,他长得个头不高,样子还算端正,尤其是眼睛大大的,看人特别有神,笑起来也好看,他什么事儿都抢着干,心里有苦都憋着,也不拿出来跟你添堵,做了好事也不留名。

他噼里啪啦特骄傲地讲了一通,嘴角翘得更高了,他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老板忍俊不禁,听你描述,这姑娘可真是个活雷锋!

***

陈灿哼着歌往宿舍走的时候,差点被两个炊事班的同志撞到,那两人有说有笑的,一抬头看是陈灿,于是道了歉,不好意思,赶着去开会。

他摇摇头,往外头张望,广场里的大喇叭简直能把人耳膜震破:请文工团全体同志到会议厅来集合!请文工团全体同志到会议厅来集合!

什么事儿啊,还能去会议厅集合?他自言自语的嘀咕,不会是中央来人了?

那个穿着深蓝色短袖撞到他的炊事班同志哎呀一声,小陈,你还不知道这事儿啊?

另一个补充,就是就是,咱们文工团都闹翻了,政委据说昨天一晚上没睡,被北京那边的人训了话,今天开会可得往咱们身上撒气了。

穿蓝色短袖的同志啧啧两声,倒霉死了,你说他成天装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私底下这么不要脸……

陈灿眉头皱了起来,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他前两天临时有点事去了重庆办事,走得匆忙,现在一回来,感觉好像什么不一样了,心中说不出的怪异,他问,你们说谁呢?

蓝色短袖嘴一快,还能有谁,不就是刘……

他话还没讲完,旁边的人想起什么似的,揪了他一把,朝他使眼色,他立刻想起来看到过好多回陈灿和刘峰一块在食堂吃饭的情景,于话到嘴边,眼神变了一变,圆滑中还掺了点变了味的若有所思,他笑笑,没……没谁,该开会了,先下去了哈。

陈灿“嗯”了一声,心里头万千思绪飞过,却怎么也整合不到一块儿,乱糟糟的,头皮一阵一阵发麻,他向前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身,往会议厅方向走去。

***

林丁丁和萧穗子,郝淑雯正要一块下楼的时候,陈灿出现了。

他站在楼梯口,眼神死死的锁定在林丁丁身上,萧穗子本想跟他打声招呼的,可刚想张口就被他眼中那种阴沉沉的狠意给吓得抓紧了林丁丁的手臂,悄咪咪的压低声音在林丁丁耳边说,丁丁,肯定是为了刘峰的事,你们好好说,别吵架。

林丁丁眼波忽地流转了一下,她咬了下嘴唇,僵在原地,又把目光转向郝淑雯,眼睛露出柔弱和无助,郝淑雯为人仗义,并且心直口快,说白了就是凡事不过脑子,爱不问青红皂白的乱出头,她把眼一眯,肆意地抬了抬下巴,怎么,来替刘峰出头了啊?

萧穗子咳嗽了声,小郝,能不能好好说话了!

陈灿的眼睛一点一点红起来,他的目光仍然不从林丁丁身上移开半分,危险而夹杂着嘲讽,他的鼻翼轻微的一张一收,像是个要挣破牢笼而出的困兽。

林丁丁别开视线,不安地揉了揉自己的脖子,看着郝淑雯气得发涨的脸,反而像个局外人一样好言规劝,算了,小郝,别说了。

郝淑雯嘴不饶人,指着陈灿说,告诉你,刘峰可是亲口认了,丁丁受了委屈,你还想怎么样?我就说刘峰怎么成天和你这二流子搅和在一起呢,原来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话刚一落音,陈灿忽的冲了上来,猛地隔开她俩和萧穗子的距离,郝淑雯被他一把推开,差点撞在柱子上,整个人都懵了,大吼一句,你干什么!陈灿着了魔的拧着林丁丁往宿舍门里拖,他成了心要吓她,使了极大的力气,林丁丁又哭又喊,你放开我,你干什么!

萧穗子也吓得不清,她差点喘不过气来,但是理智加成,她死命地扭住陈灿,质问声从牙缝里泄出来,陈灿,什么话不能好好说,你别这么为难一个女孩!

陈灿愣了一下,低了下眼睛,不知道听没听进去那句劝告,随即他抬起眼睛,后槽牙被咬得死紧,停了下来,双手箍紧林丁丁,赤红的眼睛看向她,愤怒得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你不是说刘峰耍流氓了么,我问你,他怎么耍流氓了!

林丁丁心中惊雷轰开,眼睛湿润起来,又委屈又难过的望着陈灿,其实我也不想的……

陈灿冷笑了一声,你这套对其他人有用,对我没用,少他妈给我给我装无辜,我问你他怎么对你耍流氓了?

他手上使了几分力道,林丁丁忍不住吃痛地叫了一下。

我现在就是在对你耍流氓,你去举报我啊!陈灿补充道。

萧穗子最怕看到这种场景了,觉得自己都浑身发疼,她出声制止,陈灿,丁丁她也很难过的,你冷静点!

郝淑雯看不过意,扯着陈灿的衣领,你他妈算什么男人,尽会欺负女人,有本事的你去上头找人啊!去找政委申冤啊!

这时候哭哭啼啼的林丁丁终于开口了,小郝,穗子,让我和他单独聊两句吧!

***

萧穗子不知道那天林丁丁究竟跟陈灿说了些什么,只记得他走的时候整个人失魂落魄的,小郝还想说他两句什么,萧穗子急忙拉住她,小弧度的摇头。

那天下午陈灿出去了一趟,晚上挺晚才从外边回来,他在排练室找到她,把一瓶外用伤药递给她,上午的事情,是我冲动了,你帮我跟林丁丁说声对不起,这个药我以前用过,见效快。

萧穗子勉强笑起来,你也不太难过,对了,你见到刘峰了吗?

陈灿摇摇头,神情失落,政委说人不在文工团,被其他部门接走了。他顿了一下,像是心中带着点希冀,明天估计就回来了,好了不说了。

果然,刘峰第二天就回来了。

萧穗子以为刘峰的事情严重性能闹上军事法庭,她想问陈灿怎么知道刘峰第二天就能回来的事,但多年后一次偶然情况下,他知道陈灿的父亲是昆明军区的大人物时,她明白陈灿铁定为了刘峰的事求过他爸,而这件事那时似乎才隐隐从水面露出的破绽。

刘峰在回来的第三天,处分就下来了,被贬到沧澜江那片的伐木连。政委见他的时候,一连叹了三口气,想开口大骂又觉得没什么必要了,他重重的坐在椅子上,喝了口热茶,把气给顺平了,这才说,本来呢,你这件事处分更重的,可是昆明军区那边有个重要的领导来了电话替你求情……

刘峰低着脸,听到这话时猛地抬起头,惊讶地重复了一遍,昆明军区?

政委也不把话往深里讲,前几年也有个同志犯了错误,三天一大会两天一小会的批斗了整整十天,刘峰这件事性质更严重,可是那边说了,不准批斗,走走形式就好,他懒得去计较刘峰这么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背景,换了个姿势,继续看着刘峰说,上头给了期限,三天内从文工团办手续离开。

刘峰把视线移向桌上的文件袋,想了想说,不了,我今天就办手续,明天天一亮就离开。

***

刘峰的宿舍门半开着,陈灿走到门口的时候还听到几个乐团的人站在门口毫不顾忌的敞开嗓子讨论刘峰。

年年标兵,最后还不是成了过街老鼠。

可不是,那要是前几年呀,大会小会可不得斗死他,他这是运气好。

还记得以前团里边练毯子功接女兵的活么,他抢着干呀,虽说是个苦活,可那双手摸过多少姑娘的腰啊腿啊!

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以前还以为是助人为乐,现在想来不就是内心龌龊,爱耍流氓嘛!

陈灿手握成拳头,因为用力骨节咔嚓咔嚓的响了起来,他钻进刘峰的宿舍,砰的一下把门狠狠带上了。

刘峰脊背被那声巨响给震得抖了一下,可却没有回头,他当然知道背后的人是谁。

陈灿从背后一把把他抱住,手臂在他腰间收紧,脑袋埋在刘峰的肩膀上,一点一点的像是要把他嵌进自己的骨头里。

温热的眼泪滑到他的脖子边,刘峰听到耳边难以抑制的抽泣声,刘峰在他怀里略微挣了一下,放了我把,我还有收拾东西。

陈灿哽咽着,禁锢得更紧了,刘峰,我什么都不问,你什么都不说,就让我这样抱抱你好吗?

刘峰的眼眶泛红起来,他从没见过这样脆弱而低微的陈灿,像个委屈的小孩子一样,只想求一点温度。

我爸说了,五年,最多五年,你就能调到其他地方去,去了那里,你别跟其他人讲你犯了什么事儿,免得别人欺负,还有……那地方苦,你别什么都抢着干。

刘峰把嘴唇抿成一条线,眼中的情绪比先前更复杂,他冷淡又决绝的开口,我走了以后,你就把我忘了吧!

陈灿愣了一下,又自顾自的说,那地方冷,冬天我给你寄羊绒的护腰,我三姑以前有腰伤,说是戴那个特别暖和,伤口也没那么痛了。

刘峰无奈的闭了闭眼睛,我跟你说真的,我们没结果的,别再为我做什么了。他把陈灿的手臂缓慢的拉开,想转过身来,陈灿一急,又把他往怀里揽住了,声音颤抖起来,刘峰,别拒绝我,也别管我做什么了……

他停顿一下,再开口时,显得固执又坚定,我就是要等你,一辈子都等着你。

陈灿说完就拧开门出去了,一到门口一下子撞到了何小萍,她吓得一下子站直身体,大眼睛愣愣的望着陈灿,随即鞠了一躬,表示歉意。

陈灿看了她一眼,你来跟刘峰道别吗?

她又点点头,忍不住说,对,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会做这种事。

陈灿沉默了一下,也没表态,突然掏出衣服里的手表盒,你替我把这个给他吧,谢谢了。

何小萍疑惑的看着他匆匆离开,走得老远了才想来该问,你不就在他门口吗,为什么不自己给他?

第二天刘峰离开的时候,何小萍去送他了,他站在大门口,小弧度张望了周围一圈,又失落的收回视线,何小萍朝他敬礼,以为他是在伤心没其他人来送他。

没人知道陈灿站在那个隐蔽的角落望着他们,他看到刘峰和何小萍相互敬礼,然后说了几句,最后刘峰走了。

头几步走得缓慢,然后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文工团的铁门,像是在回忆什么,陈灿想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可是那太艰难了。

下一秒刘峰又回过头,步伐却急了起来,他越走越远,直到攀上那辆军用车,车子绝尘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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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新年快乐!终于赶出来了,可能有点粗糙!下一章应该就完结了!放心,大过年肯定是he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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